《台北物語》:我們去電影院是為了什麼?


2017.05.29 @喜滿客京華影城


粽子節沒回家,這段連假便在台北城裡晃遊,上了妖山看說一個伊底帕斯的故事、在水源感受愛在愛滋蔓延時、在中正廟聽完整齣艾茵蘭德阿姨的四小時傳教話癆全集。歷經這些嚴肅劇場的地獄後,原本只是想輕鬆看個電影,但《台北物語》帶給我的震撼與感動過於強大,故為文紀念。

這一週,有一部被譽為台灣本土cult film的神片誕生。從精美宣傳海報首度露出到憑著口碑與考碑發酵,台北「文青」圈裡颳起十七級風,大家都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奇片,能夠如此逆風高灰。於是我今早拚命起床只為了到京華城,趕上早上十點半的早場電影,這是《台北物語》上映至今以來的最大廳,我只能說是奇蹟。上一部我印象裡口碑發酵一直加場的電影還是湯姆哈迪主演的《勇者無敵》。

先說《台北物語》這部片帶給我的感動,是重新思考為何要「去電影院」看電影?甫落幕的第七十屆坎城,與NETFLIX的爭議才引發一陣究竟觀影的未來會如何的激辯;但就在此刻,這部國產電影證明了就算線上串流看似即將主宰閱聽人的視聽習慣,電影院空間的魅力仍是無庸置疑的存在。我不算影癡,不像那些一年進電影院看百來場電影的友人,我走進電影院都不是為了好萊塢的聲光效果奇觀,而是難得的集體觀影經驗(奇幻影展的狂歡場、K歌場、跨夜場之類的)。比起電影院我更偏好進劇場,畢竟戲劇與電影本質上不同在於「無可取代的當下」。因此這部電影的觀賞經驗給我感動正是它讓我在電影院裡感受到劇場性,跟我同一場看電影的觀眾在我的記憶裡也是無可取代的。如果說因為《阿飛正傳》裡張國榮和張曼玉所以我們都會記得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那正是這一群和我一起看電影的人讓我記住二零一七年五月二十九日早上十點半開始的兩個小時。一個被儀式化的黑暗空間裡,所有觀眾帶著朝聖的心,看著銀幕上的一切,眾人共感,一起狂歡。

這部片的「好」正在於它的糟。我認為這部電影的正確觀賞方式乃要先被網路上的劇情解析跟評論雷完一輪後,再去電影院看這部曠世奇作。必須得先知道這部片的爛,才能與其他觀眾一起嗨。整場電影看下來就像參加一場嘉年華,是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筆下的狂歡節,觀眾們大笑尖叫反轉了空間裡銀幕上的電影與看電影的人之間的關係。而我看完電影的遺憾是,電影院裡的笑聲大到害我沒聽見那神來好幾筆的狗叫聲!

但為什麼是《台北物語》,爛片那麼多卻只有這部不是爛到破口大罵,而是爛到花枝亂顫。這部電影很明顯要表達一些批判的觀點以及展示繁複的劇情結構,然後華麗麗的失敗了。諷刺在於編導黃英雄的身分與資歷,這樣的前輩卻交出連學生作品都不如的東西,荒謬到超乎想像。甚至能說黃英雄創作來批判當代政治的這部作品,本身就是要被獻祭置於更大的世代差距脈絡底下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一種計中計中計的感覺啦)。此際面對的是世代價值的巨大斷裂,掌握話語權的人可以花錢製作精裝的空洞,魯蛇如我們這一輩苦悶到連大笑也淪落到被視為一種反抗的姿態。

獨立音樂界的勸世宗親會擬仿長輩圖美學而走紅,如今觀眾等來一部真正的長輩圖電影。太值得讓我們進電影院大笑了,畢竟電影院是個躲避現實做夢的地方,厭世嘉年華一點也不尷尬。讓我們笑完獲得力量好繼續面對這個空洞的世界。

★★★★


05.31追伸:

此篇文中提到這部電影給我的感動在其劇場性,這讓我想到前陣子TIFA凱蒂米契爾的《茱莉小姐》。

兩者的相同之處都是讓觀眾看見了「影像作為方法」以及「作影像的方法」。只是一個是以所有環節都爛到笑的方式提醒著我們電影製作過程中的各司其職,幕後工作人員因為呈現在銀幕上的一切都彷彿不存在而提醒我們,他們存在之必要(真的有後製嗎?有調光嗎?有混音嗎?有剪接嗎?)。另一則是以絕對精準的場面調度展現劇場表演當下與拍電影當下的同步性,即時的剪接、特寫、擬音、燈光轉換、攝影機切換、角色走位,實現在劇場裡同步拍電影的奇觀(七十分鐘的舞台劇等於七十分鐘的電影)。這兩部作品使用絕對相反的方式,包括技術執行層面上的天差地別以及劇場與電影的本質交纏,讓我們對於劇場與電影都有能更進一步質疑與解構的可能。

此外,這兩部作品還有一個相同之處是都引起嚴肅觀眾的批評,嚴肅的電影評論認為《台北物語》糟糕到引發熱潮是品味的毀滅國片的沈淪,嚴肅的戲劇學者則聲稱戲劇已死,茱莉小姐被舞台上的攝影機射殺而亡。(雖然劇場圈總是自認為優於電影圈但這裡可以看見一個很現實的現實,劇場比起電影小眾了不知多少倍,網路上的評論數完全是不同量級。光我部落格單篇點閱電影心得往往是戲劇心得的十倍以上,醜哭。)這些嚴肅的憤怒的評論對我這樣一個花錢消費的觀眾來說,發現了原來我這麼偉大,參與了中華民國又滅亡啦的各種變體版本。如果要在高端品味與壞品味之間選擇,當個拉低平均的人怎麼想都比較有趣,只看那些人森七七你品味低劣的姿態也值啊。

當我們看《茱莉小姐》,觀眾是在戲劇院見證一齣電影的完成,《台北物語》觀眾則在電影院體驗一齣浸沒式劇場(Immersive Theater)。兩者都超越了本身既有的類型框架,不過後者由觀眾自發參與的顛覆潛能比起前者刻意為之的效果更具有創造性。而且電影永恆的特性使得「觀看《台北物語》」此一行動而生的劇場可以隨著每一次的電影播放跟不同的觀眾組成而重生。(劇場不要再自視甚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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